第三十章翠珍泪洒断肠地
第三十章翠珍泪洒断肠地
王翠珍静静地听着小犯人的讲述,眼泪漱漱地流着。
啊!这个世道就是叫人们去饿死的,她的亲人死了,许许多多的人都已饿死了,一切的一切,依然还都在原来的轨道上继续运行。……
她愣愣怔怔地呆坐着,一路上茫茫无际的雪原又不断浮现在眼前,心头飘起了一支熟悉的歌:
草原大无边,路途遥又远,有个马车夫,将死在路边。
车夫挣扎起,转告同路人,请你埋葬我,不必记仇恨。
请把我的马,交给我爸爸,再向我妈妈,安慰几句话。
转告我爱人,不能再相见,来世再相聚,再做并蒂莲。…
她在家里几十次、上百次默唱过的歌,谁料想述说的竟是她自己的故事。是的,他带走了一切,带走了她们俩的一切……
“来吃点吧,你大概没吃晚饭。”俩小犯人用饭盆做好了饭,竟邀翠珍一起吃。
她已大半天没吃一点东西了。办公室的干警根本没问及她是否吃过晚饭,他们没有能力,也不屑于为她准备一顿晚饭。
饭盆里冒着热气的是用什么东西米粉熬就的黑糊糊。
她稍作犹豫,便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粗劣的瓷短把调匙,同他们一起从饭盆里舀糊糊吃。
她吃了一口就不吃了。她从包袱里拿出了几个花卷,送给小犯人们每人一个,剩下的花卷自己慢慢吃。
小犯人连连说:“花卷真好吃,好吃!”年轻的脸上透出吃了美食佳肴才会有的喜悦。
交谈了几句,才知道他俩都是黄沽的,大的20岁,小的才17岁。他俩艰难地活了下来。
吃完了饭,王翠珍坐在小犯人抱过来的被窝旁又发愣。
那俩小犯人在地窝子的另一头收拾被窝准备睡觉,已经和衣而卧了。
可她怎么能和俩小伙子在同一个地窝子里过夜呢?尽管他们都很年轻。
她愣怔着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那个大点的小犯人看出了她的心事,他把脸转向她,亲切地说:“大嫂,你也累了,只管睡吧,我们不会碰你的。”
这一夜只能和俩小伙子一起睡地窝子了。人死多了,也就顾不得“男女混杂”了。
她只好和衣而卧,下面铺一床死难者的被窝,上面盖一床死难者的被窝。
假如死难者还会说话,他们一定会强烈抗议,抗议对他们的遗物如此处置。
不,不,他们不会说话了,生前他们被封住了嘴已有几年了。
这些被诬陷的犯人,扭曲了自己,他们一个个被迫承认自己犯了“罪”。
流放牢城营农场后,更是动辄捆绑吊打,进严管班折磨,说肚子饿会成为新的罪行,还无任何行动的自由。
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们,便只能无言地活活饿死在这里了。
旅途的劳顿,雪原上的急急赶路,亲人的永别,地窝子里的情景——一天之内发生的这一切,足以摧毁一个人健全的神经和强壮的身体。
王翠珍包裹着死难者的被窝躺在土台上,浑身像散了架似的,在昏沉中睡了一阵。
说不上是梦魇,是无可名状的惊恐,还是一种要压死人的沉重,又使她睁开了双眼。
黑漆漆的地窝子里除了她粗重的喘气声,一片死寂。
头顶上刮进阵阵阴风,还透进斑斑点点的亮光,难道是冤魂们还盘桓在此不愿离去,从地窝子顶上的缝隙里向下张望窥探,想说点什么?和人世间再沟通点什么?
深沉巨大的痛苦使她在辗转反侧中颤栗不已,悲泣不已……
一幕幕往事在眼前反复出现……
那已是遥远遥远的过去了,坚贞甜蜜的爱情将她和国俊的心融合在一起……
曾几何时,丈夫被人陷害,转瞬间棒打鸳鸯、家破人亡。心心相印的亲人已永远离去。
现在,他的驱体早已葬身狼腹,她想要抚摸他的躯体已不可能……
“他真的被狼吃了么?”翠珍疑惑地想着,一缕希望之光在她的心中萌生。“或许,或许野狼吃掉的是别人,我的国俊已经安然逃走了。”
但是,但是那件写着“国俊”名字的血迹斑斑的棉大衣又说明了什么呢?……
翠珍又陷入了痛苦的绝望之中。
啊,我的亲人,你的人生旅程已经终止,我新的人生起点又在何处?
我还会有什么样的人生新起点?我瘦弱的双肩还将怎样肩起你走后留下的巨大苦难?
我流血流泪的心又如何承载你离去留下的无涯际的痛苦?我的路在哪里?我的路将怎样走下去?……
前程茫茫。孤零零的翠珍,一夜之间,突然变得那样软弱,那样无奈,身单力薄,迷惘不已。心,沉重得要压死人。
有谁知道,她是怎样度过了这难熬的一夜。
第二天,王翠珍遇到了从山南远途来看望父亲的姐弟俩,姐姐大约十五六岁,弟弟十三四岁。
他们的父亲是个教员,已悲惨地死去。
还有一位年轻女人,她是来看望丈夫的,丈夫是个记者,也已死去。
他们的父亲、丈夫也是被人陷害,作为外国特务分子流放到牢城营农场的。
她们这些孤儿寡妇们相互简单地询问了各自的情况,都悲哭不已,谁也不劝谁。
各自的悲苦都倾泻不尽,谁又能劝得了谁呢?地窝子里一片哭声。
那位年轻女人,她不多话,不说抱怨不满的话,只是低声饮泣,时不时地发出低低的长嚎,像是闭住了气挣扎不已……
王翠珍无法说出自己悲哭的情状。
一个多月前,当她听说牢城营农场因饥饿开始死人的时候,她已恐惧地想到了会出现如今的结局,在内心深处,她已多次痛悼了她的亲人,悲哭了多次。
她知道自己的亲人面临死亡而无能为力,眼睁睁地望着远方的他一步步走向死亡而营救无方,这种从感情到心灵深处的巨大磨难,使她六神无主,痴痴呆呆,呆钝得像个小老太婆。
她的心灵多日来被碾压、被挤碎所经历了的痛苦,他们三人都未尝经验过。
当她雪夜奔向牢城营农场的时候,新的希望又从心头升起。
她总觉得亲人在等待着她,他的亲人们也在等着这一天,这一天终于来临。
而当一切的梦幻又全都迅即破灭了时,她仍无法承受她早已悲哭过的现实,她颤栗悲伤的心经历着巨大的震荡,使她痛不欲生……
“我将怎样活下去?我怎么能孤单单地活下去?我没法活下去啊!”这个固定不变的思维在痛哭声中反复从心头出现。
她还是幻想着,幻想着有朝一日她的丈夫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。……
她要活下去,活着去迎接新的苦难,去迎接无法逆料的明天的各种风暴。
她知道,在他身后留给她的无涯际的苦难,就是泪水流成河也冲刷不掉一丝一毫!
但,泪水在尽情地流,长哭当歌,在倾泻着心中无法言说的悲苦愤恨。
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啊!为什么把一个个好人都作为苦役犯逼到了阴曹地府才算罢休呢?这是为什么,为什么?
地窝子里的哭声一定传得很远,附近地窝子里的幸存者们无疑都听到了,但没有一个人进来问一声,他们都只关注着自己的生存。
孤儿寡妇们的哭声,向来都不许他们过问,他们不必关心出现在他们身边的此等情事。
干警们当然更无一人进来,他们只办例行公事,习惯地办完了例行公事,已经心安理得地休息去了。
此时此刻,从地窝子里传出的哭声,又何止她们这一处!啊,无人理睬的孤儿寡妇们的哭声,地狱里的哭声!
这个地窝子里睡觉的长土台上,依然堆放着不少死难者的被窝,依然没有一根麦草。
她们都哭得乏力了时,便胡乱地拉开那些被窝,胡乱地又铺又盖,在梦中去寻觅自己的亲人,继续那没完没了的痛苦与悲伤去了……
她意识到:此刻,这里已经没有她的事情了。
她该做的,只能是尽快离开这个地狱,她应该快快回家。
于是,她拖着沉重的双腿,踏上了归途。
2025年5月8日星期四
